2022年7月25日 佛学研究网
在中国禅宗史和中日文化交流史上,“雪隐”是一个极其特殊也很重要的词汇和文化现象。它不仅关联着中国宋元时期一批重要的高僧大德,记录了中日僧人在有元一代丰富的交游佳话,蕴藏着禅宗的无漏智慧和大乘佛法的精要法门,也反映了中日文化交流的深刻性和复杂性,体现了中日文化的不同特性。然而有关“雪隐”一词的语源,缺漏和模糊之处太多,各大辞典存目也十分杂乱、所据不足。且因论题涉及到不净场所“厕所”,往往为学人所回避,故至今尚无专文探讨。本文通过文献整理和研究,以期对现在处于混乱状态的种种说法进行清理和检讨。此论题的研究不仅具有语言学和文献学方面的意义,而且还具有相当的文史价值和文化价值。
一、中国辞典对“雪隐”的解释
检阅中国各大辞典,如《现代汉语大词典》《辞海》《词源》《辞林》《辞通》《称谓大辞典》《事物异名别称辞典》等工具书,均未收录“雪隐”一词。《汉语大词典》虽录,但只是粗陈梗概,未列所据。今“雪隐”一词最详尽的解释见于佛典中,兹将代表性词条录如下:
《汉语大词典》“雪隐”条:佛教语。指厕所。传说雪窦山的明觉禅师曾在杭州灵隐寺打扫厕所,故有此称。1
《丁福保佛学大辞典》“雪隐”条:古来之说,雪为雪窦山之明觉禅师,隐为浙江之灵隐寺。雪窦尝在灵隐寺司厕职,故有此称。2
《丁福保佛学大辞典》“西净”条:禅林中称西序之人所上之厕也。厕为至不净之处,必要净洁,故名为净。此外又有东净。然后世以西净为厕之总名。又西净、雪隐,唐音相近,遂失本名而用雪隐之字,雪隐者,唐灵隐净头寮扁额之文字也,雪窦之显禅师,曾在灵隐隐于净头职,故灵隐之净头寮曰“雪隐”。以为厕处之名,不当。(见《象器笺》二)2
《佛光大词典》“雪隐”条:禅林厕所之通称。“雪隐”一语来源,有诸种说法:或以唐代“雪隐”之音与“西净”相近;或谓宋代名僧雪窦尝隐居灵隐寺,担任净头之职,而成就道业,故有此称。又灵隐寺净头寮之额上,书有“雪隐”二字,此语原仅为该寺所用,以后始通用之。盖雪,为净之意;隐,为隐处;雪隐,即有净洁隐处之意。(《洞上伽蓝杂记》)3
下面对以上资料进行辨析:
(一)借用日本江户僧人的说法
中国佛典的解释均采自日本江户时期僧人的说法,《丁福保佛学大辞典》引日僧无著道忠(1653—1744)的《禅林象器笺》,《佛光大辞典》引日僧不琢(生卒年不详,稍晚于无著道忠)的《洞上伽蓝杂记》。殊不知,日本僧人的看法也是受中国僧人的影响,不知为何舍源而取流。
(二)不辨“唐宋音”
“唐宋音”,亦称“唐音”“宋音”,与“吴音”“汉音”同为日语中的汉字读音体系名。三者的不同主要在于所传的时间和方法。“汉音”是日本平安时代“遣隋使”和“遣唐使”从长安传回去的汉字读音,也是最系统的汉字读音。“吴音”是“汉音”传入之前日本原本就有的汉字发音。“唐宋音”则是镰仓时代(12世纪末)以后,主要由禅僧等陆续传到日本的汉字读音,缺乏系统性,传播时间也较长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,“唐宋音”是日本的发音(日本汉字音),而非中国音。
今佛学辞典,在引用日本文献时,不辨“唐音”和“唐代之音”,引起一系列问题。如《丁福保佛学大辞典》在论述“雪隐”匾额名和雪窦重显关系时说:“雪隐者,唐灵隐净头寮扁额之文字也,雪窦之显禅师,曾在灵隐隐于净头职,故灵隐之净头寮曰‘雪隐’。”宋代的雪窦重显做净头,怎么可能产生出唐代的净头寮匾额名呢?时序颠倒,前后矛盾。4又如《佛光大辞典》说:“‘雪隐’一语来源……或以唐代‘雪隐’之音与‘西净’相近。”这里的共同问题都是将“唐音”视为“唐代之音”。今《日本大百科全书》《日本国语大辞典》《禅林象器笺》等书的“唐音”“宋音”“唐宋音”,称谓不同,实质都一样,均指镰仓时代以后,由禅僧等陆续传到日本的汉字读音,是日本汉字音,而非中国音,更不是唐代或者宋代的发音。中国佛典忽而称“雪隐”在唐代,忽而又在宋代,都是未加甄别,坐实了日本语境中的“唐”“宋”所致。
(三)“雪”“隐”二字的含义
以上四则材料均认为“雪隐”一词源于宋代高僧雪窦重显(又名雪窦禅师、明觉禅师)隐于灵隐寺持净之说,然对“雪”“隐”二字的解释,又有以下几种:
雪,为雪窦山;隐,为灵隐寺。(《汉语大词典》)
雪,为雪窦重显;隐,为灵隐寺。(《丁福保佛学大辞典》)
“西净”之转讹。(《丁福保佛学大辞典》引《禅林象器笺》)
雪,为净之意;隐,为隐处,雪隐,即有净洁隐处之意。(《佛光大词典》引《洞上伽蓝杂记》)
以上引用,有的不太严谨,如第一条,今查《洞上伽蓝杂记》并无此说。有的引用已添加了编者自己的看法,但未出注。如第三条,《禅林象器笺》本文是舍“雪窦重显说”而赞同“西净说”,但上文《丁福保佛学大辞典》所引,显然是舍“西净说”而赞同“雪窦重显说”。另外,《禅林象器笺》还认为,“雪隐”的“隐”,是“潜隐”的意思。
第一、二、四条对“雪”“隐”二字的解释,说到底无非是据雪窦重显隐于灵隐寺持净之说而进行的猜想。最早对此二字含义的纠结,应是《禅林象器笺》。
(四)“雪隐”是不是厕所的名字?
在“雪隐”与厕所的关系问题上,也有几种不同的说法:
1.认为将“雪隐”作为厕所的名字,不恰当。(《丁福保佛学大辞典》引《禅林象器笺》)
2.佛教厕所名。(《汉语大词典》)
3.禅林厕所通称。(《佛光大词典》)
今考,第一种并非是《禅林象器笺》的看法,而应是《丁福保佛学大辞典》的看法。此说代表中国的情况,却不能囊括日本的情况。第二、三种说法,显然是从日本文献中借用的,并非中国本土的看法。从后文的论述可以看出,在中国,“雪隐”或作为净头寮匾额名,或作为雪窦重显在灵隐寺做净头的美称,从未把“雪隐”作为厕所的代名词,但后说却在日本由来已久。
导致以上种种问题的根本原因是不辨“雪隐”的源和流。其中,厘清“雪隐”的语源,又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。统观中日相关资料,“雪隐”的语源说主要有以下五种:
1.雪窦重显说。(《竺仙禅师语录》《空华集》)
2.西净说。(《禅林象器箋》《日本国语大辞典》)
3.雪峰义存说。(《大汉和辞典》《佛教语大辞典》)
4.雪窦智鉴说。(《岩波佛教辞典》)
5.青椿说。(《日本国语大辞典》)
以上五种语源说中,第一种“雪窦重显说”占绝对优势,今天看来这一论断也是正确的,但为什么正确,惜无人问津。其次是第二种“西净说”,这一说法在日本非常流行,许多日本学者据此认为“雪隐”一词来自日本。另外,第三、四、五种说法,仅见于日本。
下面,我们先来论证“雪窦重显说”的合理性。
二、“雪窦重显说”
“雪窦重显说”是指“雪隐”源于宋代高僧雪窦重显在灵隐寺做净头的事。虽然“雪窦重显说”占绝对优势,但历来对此说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,仅仅停留于感觉层面,而无人疏证。要论证“雪窦重显说”,至少需要确立“雪隐”“净头”“雪窦重显”“灵隐寺”这四个要素的关系。下面,我们从雪窦重显的生平传记开始探究。
(一)宋:雪窦重显-灵隐寺
据语录所附塔铭,雪窦重显在遂州(四川)出生,受戒后南游,在随州(湖北)智门光祚那里顿悟。塔铭并没有记载雪窦重显曾住灵隐寺,只说他“南游杭州”,十分模糊。在雪窦重显的生平中,灵隐寺的第一次出现,是在觉范慧洪的《禅林僧宝传》卷11:
显与学士曾公会厚善,相值淮上。问显何之。曰:“将游钱塘,绝西兴,登天台、雁荡。”曾公曰:“灵隐天下胜处,珊禅师吾故人。”以书荐显。显至灵隐,三年,陆沉众中。俄曾公奉使浙西,访显于灵隐,无识之者。时堂中僧千余。使吏检床历,物色求之乃至。曾公问向所附书,显袖纳之曰:“公意勤,然行脚人非督邮也。”曾公大笑。珊公以是奇之。5
雪窦重显受曾会举荐到灵隐寺,按理说可以谋得一个好职务,但他并没有递交推荐信,而是隐姓埋名,混迹于僧众之中长达3年。后来好友曾会奉使浙西,访重显于灵隐寺。问于群僧,都不认识重显,最后至禅堂检床历始知。曾会问起推荐信的事,重显便从袖中掏出还未拆封的信件交还于他并说,我是行脚僧人,并非是你的邮差啊!曾会听罢会意大笑。重显一时名噪,珊禅师因此也特别器重他。值得注意的是,这里只说了“显至灵隐,三年,陆沉众中”,丝毫没有提及他做净头的事。
(二)元:雪窦重显-净头-(灵隐寺)
在管见的范围内,可知雪窦重显做净头的故事出现在元代,首见于弋咸所编《禅林备用清规》(延祐四年,即1317年刊跋)卷7:
净头之职,果自因生。每朝扫地,装香及时,剔灯点烛,换筹洗厕,出桶拖鞋,手巾干净。……雪豆(窦)在灵隐,牧庵、妙喜宝峰会中,皆服勤斯务矣。6
此外,几乎同时代的月江正印(1267—1350 )在其语录里的《振寮元持净求警策偈》中也描绘并赞叹了雪窦重显持净日行三昧之风。偈云:“执持粪器,着敝垢衣,入净入秽,入水入泥。日用常行三昧,发挥古德风规。……生扫帚,破粪箕,得便宜是落便宜。这般标致谁相似?灵鹫山中有隐之。”7“隐之”,即雪窦重显,他俗姓李,字隐之。
稍后,渡日的竺仙梵仙(1292—1348)在其语录里的《竺仙和尚住金宝山净智禅寺语录》中,也明确指出了雪窦重显曾在灵隐寺做过净头。注意,这里不仅说到他做过净头,而且点明是在灵隐寺,且竺仙还说他亲眼看到净头寮的匾额名是“雪隐”二字。8
值得深思的是,如果雪窦重显真的曾在灵隐寺做过3年净头,这样的佳话不被记载在宋代的文献中是不正常的。从很多征兆来看,这一说法很可能是随着雪窦重显在元代声望的提高,而被元人附加上去的。
(三)元:净头-雪隐-(雪窦重显?)
检阅文献,“雪隐”一词首见于月江正印语录中收录的《赠省净头》偈中,而此条材料历来为学人所忽略,现录如下:
拟续当年雪隐弦,行菩萨行更加鞭。
蓦然自屎不觉臭,插翅蒲鞋飞上天。7
经笔者考证,此偈所作时间是元贞元年(1295)到至治三年(1323)之间。这是月江正印赠给一个叫“省”的净头的偈,以此来激励他。
遥想“当年”,鼓励“续弦”,月江正印对“雪隐”一词的含义虽未解释,但意会全出。有一种禅林“默认”之感,似乎是无需解释的专业“行话”。根据文意,可知这里的“雪隐”确实与净头工作相关。此偈虽未道出与“雪隐”最初相关的僧人,但可以肯定的是,该僧是早于省净头的,否则省净头也就无法续其弦了。从《月江正印语录》中所录偈颂整体来看,除了祖师颂外,大多都是赠给他同时代人的,所以省净头也多半是月江正印时代的人,此偈很可能是月江正印赠给省净头的开悟法语,以示勉励或共修。
到此可知,“雪隐”一词一开始就与“净头”有关,但这里并没有提到雪窦重显。虽然如此,在同一语录中的《振寮元持净求警策偈》,生动描绘并赞叹了雪窦重显持净日行三昧之风。此外,月江正印在其语录中还频繁提及“雪窦”(均指雪窦重显),共计129次。又另有9次提到云门“干屎橛”9,对于在寻常家务中悟佛法三昧的宗门风范极为推崇。
还有,根据下面的论述可知,稍晚于月江正印的竺仙梵仙在其语录中说到,他曾亲见灵隐净寺中净头寮匾额名为“雪隐”。竺仙梵仙稍晚生于月江正印,但却先其而逝,月江正印会不会也看到了灵隐寺中净头寮上的匾额名,并将其书写在《赠省净头》偈中呢?
如上推测,虽不能最终确定,但是有一种很大的可能,那便是:“雪隐”一开始就极有可能关联着雪窦重显持净事。
(四)元:雪窦重显-净头-雪隐-灵隐寺
上面只是可能。“雪隐”和雪窦重显关系从文献上的真正确立,是在竺仙梵仙的《竺仙和尚住金宝山净智禅寺语录》中。语录中说,当时整个禅宗界都对雪窦重显的《祖英集》评价极高,无人不读。
山僧少年时,毎见人诵《祖英集》。自亦观其语句,雄伟超拔,亦慕敬之。乃想其人物必英姿气概,方颐大耳,巍巍不可近者。及游雪窦,观众寮前石碑所镌顶相,大不相似心中所想者,如绝无福之人,而有大福。……其大福从何而来?他昔在灵隐做净头,今灵隐净头寮名曰“雪隐”,即今圆觉净头寮二草字即是。不知何人好事者模来。……今禅和子稍有智识者,那(哪)个不看《祖英集》?凡做长老说禅者,若曰不识雪窦语,亦是好笑。8
这段记载,从探寻语源的角度,可以关注几点:
1.竺仙梵仙第一次明确了“雪窦重显说”:“雪隐”源于宋代高僧雪窦重显在灵隐寺做净头的事。在这里,雪隐、净头、雪窦重显、灵隐寺四者具备。
2.由“今”字可知,灵隐寺、圆觉寺净头寮名为“雪隐”,并非是雪窦重显时代的事情,而是在竺仙梵仙时代。据考,竺仙梵仙曾居灵隐寺,并在那里受具足戒,对灵隐寺颇为了解,故其说可信。
3.“雪隐”二字的真正源头和含义在竺仙梵仙看来已是个谜,但“雪隐”的称谓彼时确实已经存在。也就是说,应该是先有“雪隐”的久远说法,再有净头寮匾额的名字“雪隐”。由此可确定,“雪隐”的语源不会是来自净头寮匾额名。
此外,竺仙梵仙在文中还杜撰了一条雪窦重显洗厕筹的事情。此条记录他处不载,《禅林象器笺》引述竺仙之语时亦不载此条。据《南唐书·浮屠传》,此为后主与小周后事。10竺仙这里很可能是“张冠李戴”了,或者为了渲染雪窦重显,崇增其事。同时,据此段也可知此时雪窦重显在中日禅林的地位已不可撼动。作为由中国渡日的禅僧,竺仙梵仙在谈到“雪隐”一词时,援引雪窦重显加以说明,似乎就更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。
三、“雪窦重显说”在日本的风靡和龃龉
月江正印和竺仙梵仙都对日本影响很大。据考,当时日僧出于月江正印门下者甚多,所以至今日本还收藏着他的多幅墨迹。其中,日本福冈市松永美术馆收藏的《月江正印墨迹·七言绝句七首》,被日本政府指定为“重要文化财”11。稍晚的竺仙梵仙,对日僧的影响更为直接,如《增集续传灯录》的《日东建长竺仙梵仙禅师》云:
自号来来禅子,见休居于保宁,得心要泰定间,日东遣使来聘。既至其国,道契其王臣,度人不可胜纪。熙怡和尚尝叙其语录有云:惟古林诸子多贤,而崭然绝出者二人,其一南堂欲公道鸣中国,其一竺仙化彻异邦。可谓二甘露门矣。12
而《竺仙禅师语录》本来就是竺仙梵仙在日本弘法时的语录集。他于天历二年(1329)东渡日本弘法。1330年入住建长寺,随后又入住净妙寺、净智寺。建武二年(1335)成为日本无量寺的开山祖师,为日本禅宗二十四流之一,对日本禅林影响甚大。从下面的叙述可以看出,月江正印和竺仙梵仙对“雪隐”的描述和阐释直接为日本所继承,此后“雪窦重显说”在日本几为常识性问题。
(一)义堂周信
在《空华集·贺净头颂轴序》中,日僧义堂周信(1325—1388)对持净赞叹有加,并历数雪窦重显、大慧宗杲之事迹加以说明:
古之宗门祖师,发心入道,必先历试诸难,而役于杂务职。职之最卑,而人所甚恶,莫过乎持净。然若雪窦明觉居众,司此职于灵隐,至今有雪隐之美称。大慧师以承湛翁之训,洗筹于宝峰几一期,有终身不养爪甲之誓。是岂非卑以自牧也欤?惟二老也,出乎云门、临济之后,回狂澜于既倒,支大厦于将颠之际,可谓君子有终矣。而后学者仰止,不啻如泰山、北斗之尊,不亦卑而不可逾之谓乎?13
中日辞典在叙述“雪隐”时,常常将其作为第一引述对象,似作为源头来看,但其说实际上是本于竺仙梵仙。
(二)无著道忠
同样,日僧无著道忠《禅林象器笺》中对“雪隐”一词的解释,也是直接援引了竺仙梵仙的说法。但不知何故,中国佛学辞典均舍竺仙梵仙而取无著道忠。或许是因为近代以来佛学辞典的编撰多参阅日本佛典,而日本人又极其推崇无著道忠的原因吧!无著道忠被誉为日本江户时代最重要的僧人学者,以及“整个佛教史和东方人文史”上“空前绝后”的学人14,所以日本历来将他的引述作为权威的词条。现将《禅林象器笺》中的相关条目引录如下:
忠曰:“和俗呼西净为雪隐,谓雪净之也,见其称西净,却为怪焉。余谓:雪若净之义,则隐又何义?按竺仙和尚说云:‘灵隐净头寮,名曰雪隐,即今圆觉净头寮,二草字不知何人好事者模来?’(《净智寺录》)又按《日本禅剎一览》,建仁寺亦揭雪隐字,皆用雪窦显禅师曾在灵隐,隐潜于净头职之事。然雪隐、西净,唐音适近,遂以为雪隐而失本名。隐者,潜隐义,非取灵隐之隐也。况复雪隐是净头寮扁字,而不宜扁于西净,益见不当也。或有以西净为厕通名,而其在东者亦呼西净者,实讹称而已。”15
无著道忠说,在日本民俗中,把“西净”叫作“雪隐”。“雪”就是净的意思,但被叫做“西净”却很奇怪。他也疑惑,“雪”如果是净的意思,那么“隐”又是什么意思呢?并引用竺仙和尚的说法:灵隐寺的净头寮匾额名叫“雪隐”,那就是今天圆觉寺净头寮匾额上那两个草书的字。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搬来的!另外,在《日本禅刹一览》中,建仁寺也挂着“雪隐”的匾额。大家都公认为“雪隐”是来自雪窦禅师曾经在灵隐寺中,隐姓埋名地做净头。但是,道忠认为大概“雪隐”和“西净”是由于唐音恰好相似,所以“西净”失去了本来的名字,而变成了“雪隐”,造成后来都说“雪隐”的现状。并更正说,“隐”是隐潜的意思,并非是取灵隐的隐。再加上“雪隐”本是净头寮的匾额,不应该挂在厕所(西净),如果这样的话,更加不恰当。
由《禅林象器笺》可知:
1.“雪窦重显说”在日本已经成为公认说法,而这一解释是直接继承自竺仙梵仙的。
2.无著道忠对“雪”“隐”二字的含义发出疑问,足见日本学人对此比较纠结。因为月江正印和竺仙梵仙都没有解释这两个字。从月江和竺仙的行文可知,在中国的语境中,并没有纠结于此事。或许因为,禅宗强调切勿“死于句下”,反对纠结于就事论事,认为这会落入“无明”的窠臼。如慧能大师教学生开示后进的方法时说到:“若有人问汝义,问有将无对,问无将有对,问凡以圣对,问圣以凡对,二道相因,生中道义。”16名相之释,本不为禅宗所重,“雪隐”一词自然无需解释。所以当后人要求追究“雪”“隐”二字的含义时,反而堕入了下尘。
3.正是因为无著道忠无法解释“雪”和“隐”的含义,再加上当时的民俗“呼西净为雪隐”,所以他在“雪隐”的语源问题上,最终否定了“雪窦重显说”,而主张“西净说”。他的原因有两个:第一,他推测,在日本民俗中,把“西净”叫做“雪隐”,大概是因为“雪隐”和“西净”的唐音恰好相似,所以“西净”失去了它本来的名字,变成了“雪隐”,最终造成了都说“雪隐”的现状。第二,在日本,“雪隐”的本源是“西净”(厕所),所以才挂在建仁寺的厕所里,如果是来自中国净头寮匾额的那个“雪隐”,挂在厕所里就很不恰当。
无著道忠的说法当然有些欠妥。首先,日本把“西净”叫做“雪隐”是近世17以来的事。其次,“雪隐”一词并非来自净头寮匾额名,因其与持净相关,放在厕所里也未见不妥。不过,毫无疑问,无著道忠已经感觉到在他的时代,中国的“雪窦重显说”在日本有很多龃龉之处,只是他没有厘清其间的原因。
(三)不琢
日僧不琢(生卒年不详)在《洞上伽蓝杂记》中对“雪隐”的讨论基本上继承义堂周信和无著道忠的说法。书前有作者自序,为“明和万年第七岁”18(1771)所作,安永四年18(1775)助刻出版,可知他讨论的大概时间。现将其相关条目录于下:
日本东福寺额“东司”,建仁寺扁“雪隐”。盖雪窦明觉禅师,在灵隐三岁,勤净头,故后来美之有“雪隐”之称,今为之唱呼,似为厕屋之名也。……《义堂空华文集》云:古之宗门祖师发心入道,必先历试诸难,而役于杂务职。职之最卑,而人之甚恶,莫过乎持净。然若雪窦明觉居众司此职于灵隐,至今有“雪隐”之美称也。18
这里说,日本东福寺的厕所以“东司”为匾额名,建仁寺的厕所以“雪隐”为匾额名。不过他同样认为“雪隐”是用来赞美雪窦重显在灵隐寺三年勤勤恳恳做净头的美称,但他又疑惑“似为厕屋之名也”。联系上下文,不琢此段虽重在谈净头事,但字里行间指出了在日本“雪隐”有不同的含义,即为厕所的代名词。
(四)“雪隐”在日本的新变——厕所
在无著道忠的《禅林象器笺》和不琢的《洞上伽蓝杂记》中,都说到了日本建仁寺的厕所匾额名称是“雪隐”。核之《和汉禅刹次第》,的确建仁寺的“境致”中可见“雪隐”这样的文字。19可知日本在近世初,“雪隐”的确被用作建仁寺的厕所之匾。
这个说法在江户后期伴蒿蹊的《闲田耕笔》(享和元年,即1801年刊)中被明确提出。其卷4有载:“東司に、雪隠の二字を額とするは、建仁寺に初る。”20意思是:东司(厕所)以“雪隐”二字为额,建仁寺首次。另外,喜田川守贞的《守贞谩稿》说,在日本近世后期的民间,如在关西,很多人都使用了“那边”(せっちん)这个词。
在日语中,“雪隐”通常说成“せっちん”(意思是“那边”),辞书中也有用假名表示的情况,如“せついん”,还被称为“せんち”(意思是“前线”)。虽然现在禅门不再使用这些称谓,但是却广泛地渗透到日本民间,成为习惯用语。
在中国,“雪隐”的确不曾有过“厕所”这个意思。上列《汉语大词典》和《佛光大辞典》将“雪隐”之意解释为厕所之名,实际上是借用日本文献,而未加考察。不过,日本将“雪隐”作为厕所的代名词,是较晚的事情,是“流”而非“源”。因此“雪隐”语源的“西净说”明显是站不住脚的。
四、关于“雪隐”语源的其他说法
(一)“西净说”
在前面对《禅林象器笺》和《洞上伽蓝杂记》引文的分析中,便提到了“西净说”。此说认为,“雪隐”是“西净”的转讹。在“雪隐”的语源问题上,无著道忠虽承认“雪窦重显说”的广泛性,但因他解释不通“雪”和“隐”二字的含义,再加上当时日本民间“呼西净为雪隐”,心中有疑惑,便舍“雪窦重显说”而取“西净说”。认为因为“雪隐”和“西净”的唐音恰好相似,所以“西净”失去了它本来的名字,变成了“雪隐”,最终造成了都说“雪隐”的现状。而日僧不琢,虽在“雪隐”的语源上赞同“雪窦重显说”,但也对彼时“雪隐”在日本作为厕所之名而感到困惑。于此,上文已经分析指出:“雪隐”为厕所之名,是“雪隐”在日本发展起来的新含义,是流而非源。此处对未尽之意再加说明。
“西净”在唐宋音中被认为是“セイチン”(Seichin),而如果用汉语来读“雪隐”的话,就是“セツイン”(Secchin),后者被认为是前者的音变。考虑到“雪隐”在中国并不曾有过表示厕所的意思,所以该词在镰仓-室町时代从中文改为日语(唐宋音)而被直接移植到日本去的可能性极低。而“雪隐”的音化“セツイン”接近日语“西净”的发音,因为这个原因,所以在日本“雪隐”后来取代“西净”,成为厕所的称谓。由此可见,“西净”和“雪隐”在词源上无关,而“雪隐”这个词成为表示厕所的词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附加了“西净”之意的原因。
(二)“雪峰义存说”
“雪峰义存说”是指“雪隐”因雪峰义存在厕所中大悟而得名。这种说法被记载于日本的一些佛教词典。《大汉和辞典》引《乌瑟沙摩经注》说:“福州雪峰义存禅师,常在扫除,于是大悟,故名矣。”但是这个典故,笔者经多方确认,仍未能找到《乌瑟沙摩经注》的原文。笔者认为,这一说法首次见于《书言字考节用集》(享保二年,即1717年刊)的记载:
雪隐 セツチン 厕也。传云,福州雪峰义存禅师,常往扫除,于是得大悟,故名矣。21
在这里被记载为“传云”的内容和《大汉和辞典》的引用基本相同。此外,又见于江户后期的随笔——田宫仲宣的《呜呼矣草》(文化三年,即1806年刊) 所引《乌刍沙摩明经》:“福州雪峰义存禅师,常往厕所打扫干净,于是大悟,其故名为雪隐。”22
然而,这个说法存在疑点。首先,从行文和内容来看,这应该是在日本被加入的内容。今《大正藏》所载各种关于乌刍沙摩明王的经典均不载雪峰做净头事,只说他做过饭头。见元释觉岸《释氏稽古略》卷4:“雪峰义存在德山作饭头,一日德山托钵赴堂,雪峰曰:钟未鸣,鼓未响,托钵向甚么处去?”23其次,现在所见的雪峰塔铭和其他记载雪峰行状的禅宗典籍中,并没有记载雪峰有过在厕所里悟道的事情。所以“雪峰义存说”的根据比较薄弱。
(三)“雪窦智鉴说”
“雪窦智鉴说”是指“雪隐”来自雪窦智鉴在灵隐寺做净头的说法。《岩波佛教辞典》(第2版)引用《洞上伽蓝杂记》对此加以说明。但核之《洞上伽蓝杂记》所引之义堂周信《空华集》,说此为雪窦重显事,雪窦重显号“明觉”,而非“智鉴”,这点不难考证。《岩波佛教辞典》的说法显然是错误的。再者,关于天童如净师雪窦智鉴的故事,在《传光录》天童如净章有载。此处记载了雪窦智鉴做净头时,参究“曾被染污,如何净尽”而最终觉悟。但这与“雪隐”的语源无关。
(四)“青椿说”
“青椿说”是指“雪隐”是“青椿”的转讹。《日本国语大辞典》“雪隐”条引《南齐异志》云:“‘蔽厕以青椿’,Seichin(セイチン)(青椿)之义。”24据《日本国语大辞典》,此典故来自《南齐异志》,此书不详,但查到江户中期天野信景(1663—1733)的随笔《盐尻》卷14下面的记载:
《南齐异志》云:蔽厕以青椿,葺厕以黄瓦,云“邪香椿避”。(《续草木志》五)25
《南齐异志》的记载,待考。但应该注意的是,这里《盐尻》并不是把“青椿”作为“雪隐”的语源来说的。不仅如此,联系上下文,在《盐尻》的语境中,天野信景只是认为“青椿”是厕所的代名词,并非语源。另外,《盐尻》单独列举了“雪窦重显说”,并认为这才是“雪隐”一词的来源。因此,从《盐尻》看来,有“雪隐→青椿”这种变化的可能性,而没有相反的可能性。这里仍然是赞成“雪窦重显说”。
五、结论和余论
日本关于“雪隐”语源的说法较多,如“雪窦重显说”“西净说”“雪峰义存说”“雪窦智鉴说”“青椿说”。在这众多说法中,“雪窦重显说”占主流地位。今天看来,这一论断仍然是正确的。但至于为什么正确,却无人问津。要论证这一说法,必须确定雪隐、净头、雪窦重显、灵隐寺这四者的关系。“雪隐”一词首见于月江正印的《赠省净头》偈,一开始便极有可能与雪窦重显发生关联,但四个要素关系的确立是从竺仙梵仙开始的。之后日僧义堂周信、无著道忠、不琢等人基本接受了元人对“雪隐”的解释。面对日本民间呼“西净”为“雪隐”,无著道忠和不琢一度疑惑。但实际上“西净”和“雪隐”因发音相近,遂相混淆,实无同源关系。且“雪隐”作为厕所之代名词,是日本近世以来的事情,晚于“雪窦重显说”的产生。此外,另外几种语源说,也站不住脚。故以上五种语源说中,唯“雪窦重显说”是正确的。“雪隐”虽来自中国禅林,但在日本生根发芽,有很多“新变”。日本本土化的解释后来又反过来对现代以来的中国学人产生了影响,惜后者杂糅中日诸说而不辨源流,造成了不少错讹和误解。
在语源研究中,确定一个词语的来源是非常困难的,即使发现了较早的例子,也仅仅意味着在那个时代使用了那个术语,而并非代表其由来。笔者尽管广泛搜罗,但是在文献上肯定还是有遗漏的,今后也可能进行必要的修正。此外,对“雪隐”的解释,除了正文中列举的外还有别的说法。例如,在日本江户后期的随笔《卯花园漫录》中,把“雪隐”作为厕所的总称,而东边为“东司”、西边为“西净”、南边为“厕”、北边为“后架”,这是用方位来定义厕所。26日本学者李家正文在《厕考》中又说,东边为“东司”,西边为“西净”,南边为“登司”,北边为“雪隐”。27另外,在江户时期的寺院建筑中,厕所四季应时,春天叫“东司”,夏叫“清净”,秋天叫“闲所”,冬天叫“雪隐”。28但是,这些说法多为民间传说,文献根据没有得到证实,所以在本论中没有提及。
由“雪隐”一词可以管窥有元一代雪窦重显地位的增崇和在日本的影响,以及中日禅宗的交流状况。月江正印和竺仙梵仙,对日本禅林影响巨大,这直接推动了净头传统在日本的发展以及“雪窦重显说”在日本的风靡。此外,这还与雪窦重显本身的个人魅力有关。雪窦重显是云门“中兴之祖”,其“颂古百则”29,向来为禅林所重,不少临济宗师都非常推崇雪窦重显。稍晚于雪窦重显的圆悟克勤(1063—1135)耗时20年所著的“禅门第一书”30——《碧岩录》在日本一时间“洛阳纸贵”,或许可以引导我们更深入地来看待这个问题。
注释
1 汉语大词典编委会编:《汉语大词典》,上海:汉语大词典出版社,1993年,第631页。
2 丁福保编纂:《佛学大辞典》,北京:文物出版社,1984年,第940、476页。
3 星云监修,慈怡主编:《佛光大辞典》,北京:北京图书馆出版社,2004年,第4833页。
4 这种错讹主要可能是因为丁福保的编纂参考了日本织田得能、望月信亨等人的佛学辞典,在用语上明显袭用了日本人的说法而未加辨别。
5 [宋]惠洪撰:《禅林僧宝传》,《卍新续藏》,东京:国书刊行会,1975—1989,第79册第514页。
6 [元]弋咸编:《禅林备用清规》,《卍新续藏》第63册第649页。
7 [元]月江正印撰,门人居简等编:《月江正印禅师语录》,《卍新续藏》第71册第155、148-149页。
8(12) [元]竺仙梵仙撰,裔尧等编:《竺仙禅师语录》,《大正藏》,东京:大藏经刊行会,1924—1935,第80册第420、420页。
9(11) 现代日本专攻中国文学和佛教学的入矢义高则认为“干屎橛”就是棒条形屎本身。见[日]入矢义高著:《自己と超越·干屎橛》,东京:岩波书店,1986年,第94页。
10(13) [宋]马令撰,李建国校点:《南唐书》,傅璇宗等编:《五代史书汇编》,杭州:杭州出版社,2004年,第5423页。
11(14) 韩天雍著:《中日禅宗墨迹研究——及其相关文化之考察》,杭州: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,2008年,第226页。
12(15) [明]文琇撰:《增集续传灯录》,《卍新续藏》第83册第337页。
13(16) [日]义堂周信撰:《空华集》,[日]上村观光编:《五山文学全集》,京都:思文阁,1973年,第1637页。
14(17) [日]柳田圣山著:《无著道忠的学术贡献》,[日]禅文化研究所主编:《俗语言研究》1994年创刊号,第79页。
15(18) [日]无著道忠著:《禅林象器笺》,京都:贝叶书院,明治四十二年(1909),第56-57页。作者写出版序的时间是在宽保元年(1741)。
16(19) [元]宗宝编:《六祖大师法宝坛经》,《大正藏》第48册第360页。
17(20) 主要指安土桃山时代(1573—1598)和江户时代(1603—1868)。
18(21)(22)(23) [日]不琢著,荆巌慧璞编:《洞上伽蓝杂记》,曹洞宗全书刊行会编:《曹洞宗全书》,明和万年第七岁(1771),第837、866、852页。
19(24) 日本驹泽大学图书馆蔵本,作于贞享五年(1688)。
20(25) [日]伴蒿蹊著:《闲田耕笔》,日本随笔大成编辑部编:《日本随笔大成》(第1期)18,东京:吉川弘文馆,1967年,第281页。
21(26) [日]驹谷散人、植郁辑:《书言字考节用集》,[日]木村晟、桥本大心编:《东光山学术文献集成》(第1辑),东京:东光山文库(曹源寺内),2000年据明和三年(1783)刻本复制,第147页。
22(27) [日]田宫仲宣著:《呜呼矣草》,日本随笔大成编辑部编:《日本随笔大成》(第1期)19,东京:吉川弘文馆,1967年,第218页。
23(28) [日]觉岸编:《释氏稽古略》卷4,《大正藏》第49册第878页下。
24(29) 日本知识数据库www.japanknowledge.com.
25(30) [日]天野信景著:《盐尻》,日本随笔大成编辑部编:《日本随笔大成》(第3期)13,东京:吉川弘文馆,1977年,第302页。
26(31) [日]石上宣续著:《卯花园漫录》,日本随笔大成编辑部编:《日本随笔大成》(第2期)22,1974年,第78页。
27(32) [日]李家正文著:《厕考》,《こと典百科丛书》(第26卷),东京:大空社,2012年(原著出版于1932年),第37页。
28(33) [日]河田克博编:《近世建筑书·堂宫雏形2·建仁寺流》,[日]小叶田淳、内藤昌监修:《日本建筑古典丛书》(第3卷),京都:大龙堂书店,1988年,第80-97页。
29(34)日本柳田圣山《解说》云:“在雪窦七部集当中,提高雪窦重显的名气者,无论如何便是《颂古》百则。”[日]入矢义高等撰:《雪窦颂古》,东京:筑摩书房,1981年,第291页。
30(35) [宋]圆悟克勤著,纯一法师编:《碧岩录》,北京:华夏出版社,2009年,序言第1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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